再啜一口茶,苦涩的茶水在口腔中流转,忽然带出许多往事。
他想起这两年的风风雨雨,跌宕起伏。他辗转跋涉,从白水营到兖州,到洛阳,再回来东郡——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步步都不能算错。
如果让他再选一次,多半也会兜兜转转,重复自己上一次的脚印。
但——怎么就落得如此荒诞的结果?
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做,许多抱负没有实现,该读的书没读完,书中的那些圣贤的道理,也并没有样样想通。
难道坚持自己的信仰,竟然艰难如斯?
是不是他这样的人,注定迟早都是要消亡的?
他忽然抬头,说道:“再容我写一封……”
侍卫彻底没有耐心,冷笑道:“老子不是伺候人的!有什么话,留着去给你阴间的父母说罢!”
谯平气得脸飘红云:“我父母才不是……”
侍卫突然狰狞变脸,一把揪住书生后背,白绢往颈间一套。
一双白皙的手徒劳在空中划动。瘦削的身躯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
但侍卫还没来得及用力,忽然眼前一花,一只小红鞋迎面踹脸,双眼一痛,鼻子一痛一酸,“啊哟”一声惨叫,朝后便倒。
谯平本来闭目待死,忽然脚下一空,觉得自己飞起来了。
这又是卞公的什么惩罚?
紧接着腾云驾雾,被人直接扔过院子的矮墙,咣当一声闷响,全身骨节似散架。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让人一把拎住领口,甩到背上,起伏几下,跑了起来。
他吓得不敢睁眼,手脚僵着不敢动,让人扛包袱似的扛了好远,才想起来问:“你……你是谁?”
底下人喘息细碎,香汗淋漓,双鬟发髻在他眼前晃。
“……明绣?”
明绣带着哭腔,细声数落:“没见过你这么乖乖等死的大傻瓜!要不是舒桐跑来跟我说,我还不知卞公要杀你呢!”
声音中依然带着些羞赧。跑过一个废园,脚下颠簸,眼看肩膀上的身子往下滑,她用力一提,重新把他提得正了。
谯平纵然清瘦,也比小女郎的体型要大上一圈。此时居然被她扛在肩上疯跑,寨子里抢女人的土匪都没这么敬业的!
他头重脚轻,完全不敢想象会是个怎样丢人的画面。
绝望地轻声哀求:“不行……发冠散了……衣服破了……我自己走……”
扑通一声,让她放下来,稳稳双脚着地。
“你走啊!”
谯平发现自己腿软,不知为何,使不出半点力气,脑海里晃动着那条白绢。
明绣叹口气,重新把他拎起来。穿过几条窄巷,把他一扔,丢过废园矮墙,摔在一丛麦秆上。她自己随后翻墙而落。
谯平听到第二个声音。舒桐哭哭啼啼地叫他:“公子……你总算没让那老贼给害了!”
东郡围城,外面的进不来,里头的也出不去。明绣、舒桐这种小人物,更是无人管束,任其自生自灭。
但谯平想不通。好容易爬起来,拍拍脑袋,认清上下左右,茫然问:“你要去哪儿?”
明绣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她还是头一次大胆跟男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舒桐还是一副童声,快速道:“西北城墙角落有排水壕沟。百姓正在偷偷挖那沟,以期逃出城去。周姨也在那儿。颜将军在外头接应。”
颜美被白水营“俘虏”监押,实际上也没当敌人对待。大战前夕,王放问他,要不要想办法救自己在城内的家人。
颜美于是没有参战,而是绕道西北,利用自己身上的腰牌虎符,趁夜蒙混了几个低阶哨兵,通过排水壕沟,跟城里的几个胆大的百姓取得了联系,鼓动大伙挖沟逃跑。
谯平一听,脸色又白了:“不行……”
明绣一咬牙一跺脚,拽过他腰带,把人往上一拎:“由不得你!”
舒桐长出口气:“快走快走!”
谯平无从反抗,只得蜷曲身体,稍微调整了一个不那么丢人的姿势,被一路拎到了西北城角。
那里果然已竖起了几十个窝棚,外面恶犬守门,恶臭的垃圾堆成小山,一窝一窝的肥耗子招摇过市,撕咬人的裤腿。
这么个难以下脚的环境,巡逻的官兵完全不愿意多看一眼,更别提进去排查人口。
就算有人尽忠职守,偶然走近,走不几步,也得让“刁民”给赶出来。
大战之际,人心惶惶,谁还在意自己本身的职责,都在想着如何能胜,万一不胜,如何逃命。
排水沟里的水浑浊脏污,混着淡淡的血红色。
几十个健壮的民夫民妇,脚下裹着烂布烂皮,轮流跳下水,用铁锹铲子一寸寸的开挖。是为真正意义上的“挖墙脚”。
任何城墙,主要是用来防范外敌,因此对内的一面,通常建造得没那么用心,有时候甚至被百姓私搭乱建的茅草木方窝棚所占据,连年的炊烟将墙体熏黑,熏得愈发脆弱。
因此,从外面难以破坏的砖泥夯土,从里面却并非无懈可击。
但春寒料峭。污水沟里的水虽然粘稠,但依然冰冷刺骨。青年们每过一两刻钟,便不得不换班劳动。换下的人满头大汗,身体几乎是滚烫的,身上的布衫被汗浸透,那汗又迅速蒸掉,留了一大片白茫茫盐粒。
可他们腿上却冻得发青发白,脱掉保护的布片皮子,舀水擦净,尚且带有臭味。
衣衫褴褛的妇女们生火烧水,朝小伙子们递去温热潮湿的手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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