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你看,你看……他们已兵临城下了,你要不要出去,去见你昔日的朋友?你要走,我便给让人你开门!”
谯平本能后退两步,双手掌心出汗。
卞公此番状态,绝非寻常。
他不敢多说,却又不敢不说。今日无非最差是个死,然而他也不愿死得难看。
“君子仁心,在路上见到陌生人落难,尚且要施以援手,何况是……何况是朋友,危难之际,岂能背弃。”
卞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子正当孤是朋友?”
谯平整一整下颌的缨带,眼神毫不躲闪,微微点头。
卞巨冷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们儒家的纲常里,有哪条道德是留给‘朋友’的?”
谯平语塞。
调戏这个书呆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卞巨轻咳一声,直载了当地问:“如今情势,卿有何策,可保孤之基业性命?”
在他的纲常道德里,只有命令和服从,索取和回报。
他问完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加了一句诱惑的价码:“卿若能解今日之围,孤便既往不咎,直接任命你为——侍中、光禄大夫。”
顿一顿,再加一衔:“持节,参丞相军事。”
谯平苦笑。他有点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被这位卞公所折服,以为遇到伯乐,进而死心塌地,为他殚精竭虑了。
他淡淡说道:“平有一策。公当身着白衣,带领太子、百官、众将开城投降,言明所有罪孽皆由公一人承担,请十九郎莫要伤害无辜百姓。这个态度做出来,十九郎心慈,必会赦公之性命,最多被身边部属所迫,诛杀几名公身边的功勋重臣——也许包括我——但公之性命无忧矣。他甚至也许会赐公几顷良田,容公以庶人之身,安度晚年。”
他带着读书人的傲气,始终对卞巨称“公”,坚决不肯人云亦云的管他叫陛下。
抱着一腔孤注一掷的心态,不慌不忙说出这一番话,垂眸看地,注视自己衣袖的褶皱。
一片寂静,唯有隐约的呐喊搏命之声,穿过城墙,穿过街巷,穿过石灰抹平的墙面,充盈了整个房间。
许久,听到几声讽刺的讥笑。
“不错,不错!这确实是保命之法——但孤的基业呢?那些丢掉的土地呢?天下各路盟友呢?孤的子孙后代呢?”
“平无能,对此实无万全之策。”
卞巨气笑了,捂着胸口,眼中射出阴毒怨恨的光。
“要孤——放弃一切,只为苟延残喘,苟活于世?”
“公若不满意此策,可再召其他谋士相商。”
他说完,深施一礼,站起来。
“若无事,平告退。”
卞巨连连冷笑。待他将出屋门,叫来一个侍卫,吩咐两句,“送谯公回府。”
*
来的时候乘马车,回时只能靠走路。谯平摇头苦笑。
路上没人注意他这个落魄书生。路上砖瓦石块满地,百姓能逃的逃,能躲的躲,青年壮丁都被征用做建造工事的苦力,老幼妇女哭哭啼啼,在推推搡搡和厉声呵斥之下,做着煮饭、缝衣、磨刀、裹伤之类的活计。
十字路口鸡飞狗跳,往日的热闹市集,此时只剩几间空荡棚户。
几个百姓被捉了起来,枭首示众——据说是妄想偷偷开城门投降,以保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
回到软禁的府邸,里面几乎空无一人。洗干净的一盆衣裳被放在门口。
谯平立了一刻,身后的侍卫并没有离开。
他回头,礼貌问道:“卞公还有何吩咐?”
侍卫板着脸,硬邦邦说道:“陛下有物,赐予谯公。”
说着,袖子里抽出一个小小锦袋。
看那包装,不像打发他走的临别礼物。
谯平接过,打开来,里面是一套精致的书写用具:笔墨简牍,布帛刮刀,金漆檀木,散发着沁人清香。
简牍展开,空无一字。白绢铺平,同样洁白无瑕。
谯平心中雪亮,喟然叹道:“卞公已不需要我的出谋划策了。”
侍卫目光锋利,毫不掩饰的一股杀气:“公愿自行了断呢,还是让小人来?”
谯平全身骤然缩紧,一股股冷意纷至沓来。
街道上的人疲于奔命,没有能做主给他求情的。
他勉强微笑:“罢了。容我回家整理一下东西。”
侍卫大步跟进去。
谯平原本是在即将远行之时被拦下,随身物件不多,仅拿出来几件贴身衣物、几卷随身书籍,其余的都还打在包裹里,整整齐齐摞在墙角,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从柜中拣出自己最好的茶叶,走到庭院里,打一桶井水,滤出一壶,开灶烹茶。
剩下的井水,分在粗陶敞口瓶里,慢慢将院中几株兰花香草浇灌完毕。
侍卫依旧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十分不耐烦地玩着那块白绢,慢慢拧成绳状。
轰隆一声,几声女人尖叫,大约是投入城里的火球烧了谁家棚子。
茶水煮沸,投入盐椒,倾入玉色瓷盏。
谯平抿一口茶。那是从成都运来的去年的青茶,质量虽是顶尖,却不太新鲜。调得也不算完美。
他忽然有些想念舒桐。这个小僮儿机敏伶俐,在东郡有一家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他避祸在家隐居时,便打发舒桐出府去住,避免牵连。
一切家务,只好都由他自己亲力亲为,拾掇得算不上利落。烧的茶,也没有小僮儿善于掌握火候。
他笑话自己,读了这么多书,竟还是手脚粗糙,做不来许多基本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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