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人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一个好士兵。
那么一个只想当士兵的将军呢?那么一个三十年如一日只想自我放逐的士兵呢,能不能算是一个好兵?!
我很想拿这些问题去激一激老兵,却于心不忍,总难张得开口。
十几年来,我不止一次地看着他发疯。
他总在大醉后用力地抽自己的脸,痛骂自己不忠不孝不义——在他执拗的认知中,身为军人,未能殉国是不忠;身为儿子,杳无音信几十年是不孝;身为战士,没能在31年前和他的兄弟们埋在一起,是他半生都无法自谅的不义……
他发疯时我不劝,没那个资格,蝇营狗苟于凡尘琐事的你我,有什么资格去劝解一个活着的英雄。
喝酒就好,陪着他就好,闭上嘴就好,把他那些疯话当成醉话,且把那些遏不住的伤心当作旧伤未愈偶有新脓。
没历经过他那样的生死,就别去妄想读懂那些纠结和羞惭、真挚和荒谬。所谓英雄,或许大都是如此这般自惭着的吧。
锁心苦行,把自己囚禁在真挚中,真挚到荒谬。
…………
31年来,他就这样自我放逐自我囚禁,直到七珠降生。
七珠改变了好多东西,我曾一度松了一口气,为老兵做出的那些改变而高兴。
第一个改变是联络了家人。
二十多年没见面的姐姐抱着他哭:弟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老姐姐抱住老弟弟的头,一下接一下地捶他:姐姐对你不好吗?这么多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怎么狠得下心……
姐弟俩自幼要好,老兵年少时调皮捣蛋犯的错,大都是由姐姐认的。
姐姐也抱着拉措哭:委屈你了,嫁了这么个坏东西……
姐姐是连夜赶来的,老父亲派她来的,一并捎来的还有个口信:你可以不回家,爱死哪儿去就死哪儿去,但两个孩子必须送回来让我们看看,这是命令!
父母双亲尚在,年已耄耋,都曾是军人。
老兵的姐姐与我母亲同庚,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喊她,于是按江南人的口音习惯,觍着脸把她喊作“伽伽”。
伽伽慧眼识珠,第一次见面就断言我和老兵一样: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什么指啊,把你手指头撅断信不信?
你们一家人这都什么什么毛病啊怎么都喜欢杵着手指头指人……
伽伽眼里,连小扎西都不算什么太好的东西,只有七珠宝宝是个好东西。
伽伽对七珠好,全家人都把七珠当个宝,家里所有的家具全部包角,连爷爷的拐杖都包上了海绵,生怕她磕着碰着绊着。
七珠半岁时被伽伽接走,拖到满周岁时才还回来,拉措失眠了快半年,天天盼着女儿回来,真回来的那天却一把没抱动,一个踉跄,差点儿把七珠跌到地上。
她吃惊极了:怎么养得这么沉这么高这么胖?我的天,粉白粉白的,像个大白馒头一样……这是我们泸沽湖畔摩梭人生出来的姑娘?
七珠周岁礼时,伽伽也在场,她得意极了,人人都夸她把孩子养得像年画里的一样。
认亲仪式时,老兵郑重地把七珠递给我,还啪地敬了个礼,我一时情急,不知该如何还礼,于是像高举奥运火炬一样,把七珠高高擎起……
但闻伽伽惨叫一声,母豹子一样蹿起,一把将七珠从我手中抢走,还忙里偷闲地在我脸上挠了一爪子……
她是不是怀疑我这个亲干爹要把我的亲干女儿往地上摔?
我捂着左眼好委屈,我说我只是举一下而已……她抱紧七珠,扭头啐了我一口:啊滚!
好说歹说,她才肯把孩子还给我,可七珠不待见我,各种扑腾,一脚接一脚地往我小肚子上跺。
我噘起嘴去亲她,她两只爪子伸直了怼我,打得啪啪的。
好,有种,爹都敢打,我看好你!伽伽说,七珠真不愧是他们家的种,脾气又倔又硬。
伽伽说,小孩子难免爱吃吃手指头,奶奶随手帮她拔出来,随口说一声“宝宝不能咬手指”,从此七珠就不理奶奶了,拿什么哄都不行。半年里不论奶奶怎么喊她,她都“嗯儿”的一声扭头不看,各种不行。
伽伽说,把七珠送回来以后才发现,扎西也爱说这个“嗯儿”……
众人笑的时候,老兵也笑,笑着看看扎西、拉措、七珠、伽伽……笑着看我。
口轮匝肌上提,褶子全部堆起,他那会儿笑得无比难看,像极了火塘墙上那幅肖像,仿岳敏君风格的那幅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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