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气自然得像阿杰是他们的儿子似的。余容心里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身体却比脑子快，已经走到了床边。
阿杰正用小手紧紧地攥着被子，拧着眉头睡着，仿佛在睡梦里都有无尽的烦恼要他去面对。余容想到他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不由觉得可怜，伸手去慢慢把他的小手指掰开，脸上的阴沉神色一扫而光，轻声地叫他的名字。
阿杰被余容叫醒了，眼里见是个陌生哥哥，当即要哭，燕绮怀那边还得顾着火，扯着嗓子慢条斯理地喊：“我在。”
阿杰这才不哭了，用警惕的眼睛扫着余容，余容给了他颗糖示好，阿杰接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塞进了嘴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放松下来，轻声问：“我妈妈呢？”
“……”余容没想到一拍板就是这么尖锐的问题，张嘴就是不切实际的老套路，“她到很远很远的……”
这话还没说完，就被阿杰冷冷淡淡的一句话堵回了嗓子眼里：“她死了？”
阿杰的问题着实犀利，余容只能把骗小孩儿话咽回了肚子里，说：“嗯。”
阿杰的脸上没有太多忧愁的神色，但余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茫然和失落，可怜他还是个孩子，就已经被这些日子来里里外外的事情教会了伪饰自己的心事来保护自己。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阿杰先说话了。
“她不是我妈妈，我早就知道。”阿杰说，“他们都和我说，我爸爸死了，我妈妈去找我爸爸，也死了，后来又说我妈妈没死，在城市的大医院里躺着……”
“可是没过多久，妈妈就回来了。妈妈不肯见人，我和别人讲我妈妈没死，就在我旁边，别人都不信，他们都觉得我是疯了，是在说谎，在吓人，是骗人精。妈妈也变得很奇怪，开始经常发呆，总是照镜子，抱着自己的化妆品，晚上就来敲我的门，也不给我做饭吃了……”
“后来家里来了大哥哥，我一开始不喜欢大哥哥，可是后来大哥哥在妈妈来的时候保护我，给我做东西吃，和我玩，我就喜欢大哥哥了。”
他的脸上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痛苦和如释重负。
能说他不爱田佳吗？不能，他明知道田佳是个怪物，却仍要踉踉跄跄地回去找她，阿杰还是个孩子，表现出来的惧怕都是再平常不过的感情了，又怎么能怪他？
余容实在没法接阿杰的话，只能摸了摸他的头，还是燕绮怀有经验，他关了那边的火，把煎饺盛了过来，面粉被煎成了好看的冰花，散发着油香味儿，放上了桌子以后，就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来了阿杰的绘图本和水彩笔，说：“吃完饭，让那个哥哥陪阿杰画画好吗？”
阿杰点了点头，不知道是真的被绘图本转移走了注意力，还是自己也想找点别的事情做，余容自知在安慰人这方面出不上力，就把自己摆在了力工的位置上，把阿杰抱到了桌子旁边，拿来碗倒上醋，吃饭。
这一顿饭吃的，燕绮怀不动筷子，阿杰心情不振，大半盘饺子最后还是落进了余容的肚子里，燕绮怀去洗碗的时候，阿杰把目光移向了旁边的绘图本，余容把那本子拿过来，看见了封皮上的名字。
常矜风。
一笔一划都是小孩儿的手笔，原来这才是阿杰的大名——人的大名和小名之间的联系，好像从来都很薄弱，比如说余容的小名叫二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余容在心里翻来覆去的念了几遍，从脑海角落的破书囊里寻索出只言片语——每自矜风调，思得佳偶，阿杰的爸爸一定很爱田佳，也很爱阿杰，才会给他起这样的名字。
可是琴瑟和鸣又如何，父慈子孝又如何，生死簿上记录的死亡那刻降临的时候，没人躲得过去，生时所有的美好祝愿，支离记忆，似乎都是为了在分离的那刻，让生者疼得刻骨铭心。
余容相信田佳逗留在人间，变成了怪物，拼得了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为了阿杰的部分，十之有八，可是事与愿违，她非但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还给阿杰带来了更多的伤痛。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使人自诩万物灵长，在生死大道之前，也不过是一堆蝼蚁罢了。
蝼蚁之辈，焉能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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