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一点时，我坐在餐厅侧楼右手边第三个卡座里，背靠着墙，可以看见所有进进出出的人。那是一个晴朗的早上，没有烟尘，甚至没有高雾。阳光闪烁在游泳池水面上，游泳池从酒吧的玻璃墙一直延伸到餐厅另一头。一位身着白色鲨鱼皮泳衣的丰满女郎正在爬通向三米板的梯子。我盯着她晒黑的大腿和泳衣之间的那道白色印痕，心荡神驰。然后她消失了，被深垂的屋檐挡住。过了一会儿，只见她向前翻腾一周半跃入池中，水花高高地溅起，和阳光形成一道不逊于女郎姿色的美丽彩虹。然后她爬上泳池，解下白色的泳帽，松开美白牙贴，扭着屁股走到一张白色小桌前，坐在一个小伙子身边，他穿白色斜纹裤子、戴墨镜，肤色黑得均匀，大概率就是泳池服务生。他伸手拍拍她的大腿，她张开血盆大口笑起来，这让我对她的兴趣顿失。我听不见她笑，但只要看她露出牙齿在脸上咧出一个大洞就让我受够了。
酒吧很空，隔着三个卡座，有几个小痞子在互相兜售二十世纪福克斯的电影片段，只不过他们用的不是钱，而是手脚并用的夸张手势。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有一部电话。每过两三分钟，他们就会比赛看谁能给扎努克打电话提供一个好点子。他们年轻、皮肤黝黑、热切、充满活力。他们打电话使的力气比我把一个大胖子抬上四层楼还要多。有个坐在酒吧凳上的可怜家伙在和酒保聊天，那酒保在擦亮一只玻璃杯，面带僵硬的微笑，这是那种人们忍着不尖叫时才憋出的笑容。顾客是个醉醺醺的中年人，穿着入时。他想说话，即使不是真心想说，也没办法停下来。他礼貌且友好，我听他说话并不含糊不清。但你可以想象，他从一堆酒瓶中醒来，只有在睡前才会松开。他的余生可能就这样交代了，他之前的人生也大抵如此。你永远不会知道他是怎么变成那样的，因为即使他告诉你，那也不是真相，充其量只是他所知事实的扭曲记忆而已。世界上任何一个安静酒吧里都有一位这样的伤心男子。
我看了看手表，这个精力充沛的出版商已经迟到了二十分钟，我等半个小时就走。听凭顾客差遣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如果他能随意摆布你，就会认为其他人也可以，要是这样他可不会雇用你。现在我不缺工作，不会为了得到一份工作让这个从东边来的傻瓜把我当成弼马温。这些大老板，坐在八十五层的实木镶板办公室里，面对着一排按钮和对讲机，身边还站着一个穿卡内基职业女士特别款的秘书，一双大眼睛闪烁着希望。他们会让你九点整到，就算你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得面带愉悦微笑静候他两小时，他才翩然而至，身上还带着双份吉布森的酒劲儿。如果你有一点不快，他被激怒的管理者本质就会暴露出来，对你一通发作后，他至少得到阿卡普尔科度假五周才能重回忙碌高调的节奏。
一个上了年纪的酒吧侍应生飘过来，轻轻地瞥了一眼我掺水的威士忌。我摇摇头，他微微颤了下花白的乱发。就在此时，一位梦中情人走了进来。对我来说在那一瞬间整个酒吧好像都安静了，那些小痞子停止了胡闹，高脚凳上的醉汉不再絮叨，这场景就像乐队指挥刚刚在乐谱架上打完拍子，正举起双臂悬在空中的那一刻。
她纤细高挑，身着高定白色连衣裙，搭配黑白波点围巾绕在脖间。精灵公主般的浅金发色，头发好像小鸟依巢般嵌在一顶小巧的帽子里。双眸是罕见的矢车菊蓝，睫毛长而色泽淡。她走到对面一张桌子前面，脱下白色过腕长手套。年老的服务生为她把餐桌拉出来，那种礼遇我一辈子也享受不到。她坐下，一边把手套塞进提包，一边谢谢他，微笑那么温柔，那么精致纯洁，他差一点就要失去知觉了。她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他身体前屈，退步匆匆离开，仿佛人生有了新的使命。
我盯着她看，她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的眼神微微上移，而我已经把目光挪开。但不管看向哪里，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上有不少金发碧眼，她们几乎快成了被打趣的对象，而且各具特色。那些假扮成金发碧眼的就不提了，她们像极被漂白的祖鲁人，脾气“软”得像人行道一样。有娇小可爱的金发碧眼，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也有高大如雕塑一般的金发美人，用冰蓝色的眼睛示意你休想近身；还有的金发碧眼会仰视你，体香迷人，闪烁着微光，依偎在你的怀抱里。不过每当你想带她回家的时候，她总是非常非常疲惫。她姿态无助，总有那讨人厌的头痛。要不是你庆幸在付出过多心血、金钱和希望之前搞明白了头痛的原因，你简直想给她一拳，那头痛挥之不去，就像永不磨损的武器，如亡命徒的轻剑或卢克雷齐娅的毒药一样致命。
有一种腰肢柔软、主动献殷情的嗜酒金发女郎，穿的衣服必须是貂皮，去的场所必须是星光屋顶，还有足量的香槟供应。有一种娇小活泼的金发美人，和你称兄道弟，样样要自己付钱。她如阳光般灿烂、通情达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过肩摔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看《星期六评论》，至多只看漏一个句子。还有一种苍白的金发美人，像是患了不要紧但难以治愈的贫血症。她萎靡不振，幽灵一般，谈话轻声细语，你不能对她动一根指头，首先你根本不想这么做，其次她不是在读《荒原》，用意大利文读但丁，就是在读卡夫卡、克尔凯郭尔，要么就是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热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奏欣德米特的作品时，她可以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中哪把慢了四分之一拍。我听说托斯卡尼尼也能听出来，他们俩旗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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